用如今一个流行的词来说，钢琴家张哲在好几个赛道上都做得有声有色：作为第一批试水网络教学的“主播”，他风趣幽默、深入浅出的直播圈粉无数；作为钢琴家，2024年他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举办了独奏音乐会；作为钢琴教育家，去年他应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邀请做讲座，聊教育。而他特殊的伤病与教学经历，也让他对一些问题有着独有的深刻体会和思考。

　　2024年10月，张哲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完成首演。音乐会从票房到演出效果都十分成功，但大多数人不知道，这场音乐会是张哲在伤痛中完成的。伤病中的钢琴家是最苦恼的，而钢琴家在伤病时该如何从身心上面对自我、他者与音乐，我从张哲这里得到了一些答案。

　　张哲的伤病并非源于过度练琴。2019年偶然的一天，他猛地发现自己的手不听大脑使唤了，“这是噩梦般的一天。”

　　患病第一件事是治。“钢琴家的身体是娇贵的，患病初期就医，医生都说‘你没事儿’，但身体的不适却真实存在，查不出病因的感觉比确诊更为煎熬。”张哲说，只有专门治疗这方面的专业医生有可能找到门道，“在纽约，钢琴家格拉夫曼为我推荐的医生看出了我的毛病，让我松了一口气。”医生解释，他在某个特定时间段内生活和工作所承受的压力大、抵抗力下降导致肌腱炎，而回国初期事业上的拼搏让他的肘部成为伤病的突破口。患病四年，他多处寻医问药，听取同行建议，在钢琴家鲍释贤推荐下，中医治疗有了些许效果。目前他每周往返天津进行1至2次治疗。

　　患病中是否一定要放弃演奏呢？张哲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。“这期间，我需极大耐心来面对自己的专业，与不积极的情绪抗争。在患病后，练琴要先接受患病现实，莫要埋怨身体，尝试转换发力部位，调动身体其他机能辅助。”逐渐地，他发现如此练习在演奏中效果更加好，因为更专注于聆听、思考，身体各部位配合也更默契。“弹琴本就是全身参与的运动，不光是动手指头，如果在有伤病的情况下，调动其他细胞来做补充，相信还是能演奏一些曲目的。另一方面，练习时要更看重技巧，例如我会避开肘部借助手腕带动实现快速跑动，使用重量转移的方法替代常规发力。”

　　这段经历对张哲的教学助益良多，就如同声乐演唱者嗓子出现状况后会更留意发声技巧，钢琴演奏中手部力量的运用同理，“练琴要科学且有规律，第一个任务是练习放松，注重身体整体协调性，而非仅局限于手部训练。手部在弹琴发力中占比甚小，若将手部训练比重提至95%以上，极易引发伤病。我们需逆向思考，音乐虽由手弹奏，但手受大脑、耳朵及身体的指挥与带动，如果一味专注于手指敲击，而忽视了声音、音乐及身体状态，手部便易受伤。”

　　如今回首，他认为这些经历都是宝贵财富，是命运的馈赠。而倘若受伤无法弹奏，切勿强行坚持。

　　张哲以教育学生的方式之巧妙在业界闻名。2019年，他受聘于中央音乐学院附中，现任中央音乐学院央音在线总监，之前有个很出名的学生Leo。我听过Leo弹全本肖邦练习曲的录音，这简直是一个天生为弹琴而生的孩子，但当我见面后好奇地询问张哲Leo的近况时，他回答：“他现在已经很少弹琴了。”这里面没有一丝惋惜，令我诧异了许久。

　　Leo是英国籍华人，自幼展现出惊人的钢琴天赋，7岁便登上英国达人秀舞台，蒙眼精彩演绎《野蜂飞舞》，赢得现场观众的热烈掌声和赞誉，也让人们对这位音乐神童充满期待。Leo与钢琴的缘分在一次英国音乐节上得以延续并发生转折。当时，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教研室副主任张欣宁带队参加活动，Leo凭借对李斯特《鬼火》的出色演绎震撼了张哲，他与Leo的家长交换了联系方式。“不久后，应Leo妈妈的邀请，我前往其家中授课。Leo弹奏的肖邦前奏曲第六首，展现出超越年龄的深刻音乐理解和表现力。Leo妈妈说，这一个孩子患有自闭症，但在日常相处中展现出的充沛精力和高度专注，让人很难察觉这一点。他还有超常的学习能力和专注力，能一起进行多项任务，如边阅读边弹琴，换书时还能巧妙用左手补充声部，确保音乐不间断。”这一系列表现让张哲坚信Leo智商超群，并决心全力培养这位音乐天才。

　　天才少年怎么教能让他更好地长足发展？张哲选择回到基础。在教学过程中，Leo暴露出演奏指法运用不规范等问题。由于其天赋远超同龄人，跳过了车尔尼练习曲阶段，导致基础技能不够扎实。为解决这样一些问题，张哲创新性地从肖邦练习曲中挖掘基础元素，并引入巴赫作品、贝多芬早期奏鸣曲来弥补这一风格作品练习的不足。“Leo的学习进度令人乍舌，对于740练习曲，他能在一天内熟练掌握并背熟。”张哲意识到，常规曲目已不足以满足Leo的学习需求，遂大胆决定让他挑战全本肖邦练习曲。教学约半年，张哲受邀请前往伦敦音乐节的大师班授课，他借此机会带着Leo一同前往，并在音乐节上举办了一场Leo演奏12首肖邦练习曲的音乐会。尽管对Leo此次的音乐会表现并不完全满意，但张哲深知这对Leo积累舞台经验和提升演奏完整性的重要性，“天赋并非成功的惟一保障，持续的努力和正确的引导同样至关重要。”

　　其后，师生二人继续专注于后12首练习曲的训练，尤其重视前12首练习曲的精雕细琢。“这部分练习曲包含极多种独特的触键技巧，每种技巧都需经过严格训练以呈现出不同的风格特点，这对Leo深入理解肖邦练习曲的精髓，提升演奏的细腻度和表现力具有关键作用。”Leo拥有超乎常人的旺盛精力和对钢琴的热爱，每日练习时长可达8至10个小时。“每天清晨，他都会先完整弹奏一遍24首练习曲，随后逐首进行细致打磨。中午休息时间，我会陪他一起踢球、运动、阅读，晚上完成练习时往往已至6点。”即便如此，Leo时常在吃饭时询问张哲，“我能不能再弹一遍？”为了拓宽Leo的音乐视野和文化素养，张哲引导他阅读各类书籍，年仅10岁的Leo仅用一周时间便通读罗曼·罗兰的《贝多芬传》并能生动阐述自己对贝多芬的感悟。此外，张哲肩负起了为其搭配膳食的任务，确保Leo能获得充足的营养支持，以最佳的身体和精神情况应对高强度的训练挑战。最终，2018年10月21日，10岁的钢琴少年Leo Bailey-Yang在美国国家歌剧中心演奏了全套肖邦27首练习曲，美国国家歌剧中心全球直播了此次音乐会。Leo变成全球上年龄最小的全套肖邦练习曲演奏者，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。这之后，许多音乐学院教授争相递来橄榄枝，他也顺利考入茱莉亚学院预科班。

　　后来，张哲回国，他们便联系不多了。据Leo妈妈的消息，Leo在上了预科后最终放弃了考音乐学院，因为家庭原因回到英国，并选择投身量子力学的学习，故事仿佛戛然而止。但张哲认为，Leo在钢琴领域的使命已经告一段落。在如此年幼时便经历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光时刻，完成了极具挑战性的音乐目标，他为Leo感到高兴，“如今Leo能够追寻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物，无论是钢琴还是量子力学，都是源于他内心的热爱，相信他在新的领域也能绽放出独特的光彩。”

　　在音乐学院附中教书，赛事评委的“业务”会追上身来。但这些年，张哲参与当评委的比赛少之又少，“尊重规律很重要。当孩子们置身于比赛之中，现有的赛制往往会破坏他们对曲目完整性的理解与把握。按规定，每人仅演奏3到5分钟便会被按铃示意停止。这是比赛机制使然，本身并无过错，然而从专业的钢琴演奏视角审视，音乐的流淌岂会是能够随意截断的呢？”童年时，张哲曾整日整夜地开启家中的CD机聆听。倘若CD中的曲目尚未演奏完，他绝不会按下暂停键来结束音乐，彼时年幼的他便已对音乐的完整性有着执着的追求，“仅仅凭借台上短暂的几分钟来衡量一个孩子的演奏水平，评价一个人的音乐素养，是远远不足客观全面的。”

　　国内孕育钢琴家的一线比赛，如金钟奖，赛制给予选手充足的时间完整演绎曲目，因为评委们需要通过这样完整的演奏时段，进一步探索选手对于音乐细腻且独特的表达，这无疑是一种更为整体、全面且合理的评审方式。张哲说：“反观当下的诸多比赛更像是机械化的流水线作业，就如同理发师摒弃了传统剪发技艺而改用统一模具，使得任何一个人都被剪出如出一辙的发型，此现状在业余组比赛中尤为突出。”当然，张哲也会带领学生参与有含金量的展演，“2024年的央音展演，我带领学生举行了讲演音乐会，精心准备了长达50分钟的曲目，让学生在充足的演奏时间里真正得到了锻炼，也让观众得以完整领略音乐的内涵。”

　　想要孩子们切实提高个人的演奏能力，获得真正的锻炼，张哲更推荐以举办音乐会的形式来实现，“十几个孩子共同租赁一个场地，每个孩子的演奏时长可达15至20分钟甚至更久，能尽情展现自己对曲目的理解与诠释，不必担忧演奏的中断或失误。如果仅仅为了比赛那几分钟的展示而准备曲目，实则偏离了学习钢琴的初衷——我们弹奏一首曲子，目的是从其中汲取音乐的养分，领悟艺术的真谛。所以，即便演奏出现中断，也应鼓励孩子们继续下去，因为每一个孩子都有成为演奏家的潜力，每一次登台都是宝贵的锻炼。并且，通过不断变换演出场地，能让学生们逐渐适应陌生环境带来的应激反应，进而提升自身的记忆能力与舞台应变能力，这才是对孩子们音乐素养的实质性提升。”

　　对于网络教学，张哲认为：“直播钢琴教学若要存续，需以真心对待。网络教学应重视课程本质，而非过度包装服务。应专注教学内容，给予学生货真价实的课程。教师要把握好服务的尺度，避免沦为单纯的服务者。如今不少网课本末倒置，要么将教学简化为机械的纠错和指法指导，忽略音乐性；要么因过度关注服务而偏离教学核心。因此，树立正确价值观，方能吸引真正求学的学生。”在实操上，他建议钢琴教学可借鉴“Keep”模式开展在线带练，实时指导手指练习，助力更多迷茫者，推动全民练琴与唱谱。

　　2024年10月，张哲受邀在哥伦比亚大学以“解锁钢琴教育的秘密：我们究竟在教授什么”为主题做讲座，讲座中他说的一句话可当作本文三个主题的总结——“学习音乐就是学习和清楚自己，在学习过程中找到最对自己最合适的东西，这样才可以让音乐的本质迸发出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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