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播读经典、陪您说晚安，咱们好！这儿是闪电夜读，我是禹城融媒主播庞伟伟，今晚与您共享余光中先生的散文《黄河一掬》。

  厢型车总算在大坝上停定，咱们连续跳下车来。还未及看清河水的流势，脸上忽感轻轻刺麻，风沙早已刷过来了。没遮没拦的长风挟着细沙，像一阵小规模的沙尘暴，在华北大平原上卷地刮来，不冷，但是挺欺负人，使胸臆发紧。我存和幼珊都把自己裹得密密实实，火红的风衣牵动了荒旷的河景。我也戴着扁呢帽，把绒袄的拉链直拉到喉核。一行八九个人，跟着永波、建辉、周晖，向大坝下面的河边走去。天高地迥，河景彻底打开，触目空廓而寂寥，简直什么也没有。河面不算很阔，最多五百米吧，但是两岸的沙地都很宽坦，平面就延伸得倍加空旷，好像再也钩不到边。昊天和洪水的接缝处，一线苍苍像是麦田，后边像是新造的白杨树林。此外，除了漠漠的苍穹，下面是一望无垠百般无奈的低沉土黄，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赭，调得不很匀称，沙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，泥多则暗，沙多则浅，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。

  这才看出，黄浪滔滔，远来的这条浑龙一扭腰身，转出了一个大锐角，彼岸变成了一个半岛，岛尖正对着咱们。回头再望彼岸的堤堰，现已落在远处，像瓦灰色的一长段城垣。更远处，在彼岸的一线青意后边，拱起一脉山影，状如压瘪了的英文大写字母M，又像半浮在水面的象背。那形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，无须向陪我的主人求证。我指给我存看。

  “当然是的，”我笑道，“正是赵孟頫的名画《鹊华秋色》里，左面的那座鹊山。曾繁仁校长带咱们去淄博，出济南不久，高速公路右边先呈现华山，尖得像一座碧绿的金字塔，接着再呈现的便是鹊山。一刚一柔，无端端在平地耸起，令人难忘。从淄博回来，又呈现在左面，惋惜不能停下来细看。”

  “徐志摩那年空难，”我又说，“飞机叫济南号，果然在济南邻近出事，太偶然了。不过撞的不是泰山，是开山，在党家庄。你们知道在哪里吗?”

  我指着远处的鹊山说:“就在鹊山的背面。”又回头对建辉说:“这儿离河水仍是太远，再走近些好吗?我想摸一下河水。”

  所以永波和建辉带路，沿着一大片幼苗田，带着众人在泥泞的窄埂上，一脚高一脚低，向最低的近水处走去。总算够低了，也够近了，但沙泥也更湿软。我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，就探身要去摸水，咱们在背面叫当心。岌岌加上翼翼，我的手总算半伸进黄河。

  一刹那，我的热血触到了黄河的体温，凉凉的，令人兴奋。陈旧的黄河，从史前的洪荒里现已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，绕河套、撞龙门、过英豪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，从斛律金的村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，你饮过多少英豪的血难民的泪，改正多少次道啊、发过多少次泛涝，二十四史，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?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总算弄清?流到我的手边你现已奔走了几亿年了，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息。不管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。就算如此吧，这一瞬我现已等了七十几年了肯定值得。不到黄河心不死，到了黄河又怎样?又怎样呢?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。

  至少我现已拜过了黄河，黄河也总算亲认过我。在诗里文里我高呼低唤他不知多少遍，在山大演讲时我朗读那首《民歌》，比及第二遍，五百听众就齐声来和我:

  我高呼一声“风”，五百张口的肺活量遽然迸发，合力应一声“也听见”。我再呼“沙”，五百管喉再和一声“也听见”。全场就在热血的照应中完毕。

  华夏后代对黄河的爱情，正如胎记一般地不可磨灭。流沙河写信告诉我，他坐火车过黄河读我的《黄河》一诗，非常感动，古怪我没见过黄河怎样写得出来。其实这是胎里带来的，从《诗经》到刘鹗，哪一句不是黄河奶出来的?

  想到这儿，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手刺，对着滚滚东去的黄河垂头默祷了一阵，右手一扬，洁白的手刺一番飘动，就被崎岖的浪头接去了。咱们齐望着我，好像不觉得这僭妄的一投有何不妥，反而怂恿地赞赏笑呼。我存和幼珊也相继来水边根究黄河的浸礼。看见闺女认真地伸手入河，想起她那么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时机带她来认河，想当年做爸爸的离别这一片后土只要她今天一半的年岁，我的眼睛就湿了。

  回到车上，咱们忙着拭去鞋底的湿泥。我静静，只觉得不忍。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机场送行，我就穿戴泥鞋登机。回到高雄，我才把干土刮尽，珍藏在一只手刺盒里。从此每到深夜，书房里就传出隐约的水声。

  余光中（1928年～2017年），今世著名作家、诗人、学者、翻译家。余光中奔驰文坛逾半个世纪，涉猎广泛，被誉为“艺术上的多栖主义者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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